一時之間，竹林靜謐無聲。

打破沈寂的，是袁培又一聲微微的嘆息。“如果我說我不知道白桑是誰，確是謊話。我手下的確知道你帶了一個人進宮的事。我猜過她是白桑，卻不敢肯定。怎麽，如今她失蹤了？”

袁術霍地拂袖站起身，“若說前兩天，不敢肯定蘇國然帝和湖水勾結便罷。現在知道了。你覺得我會相信你跟湖水一派沒關系？那件事，雖然發生在十幾年前，但我也是知道的。”

聞言，袁培雙眼好像滑過了什麽，待人再仔細去看時，卻又尋不到了。

他沒有站起來，就那麽仰頭看著袁術，笑了一下。“這麽說，這些年來，你從不曾相信我。”

“我想相信你的。可是，你已經逼得我不信。”袁術道，他額上青筋暴起，竟也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。

“十幾年前那個時候，你就跟湖水一派有牽扯了吧。”袁術雙手都握成拳，“那件事，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。包括父皇。否則，他不會留你到現在。你也根本沒有機會對他下毒。若非我相信你，你早已沒有命！”

“所以，你認為我和然帝也有瓜葛。”袁培聽罷，更是笑了，“你既已認定，為何還來問我？你來問我，是不是還想聽我解釋？讓我解釋，我跟然帝根本沒有關系，完全是你誤會。嘖，看來，術兒你理智上懷疑我，情感上卻還是想相信我呢。袁術，你還不夠狠心。到時候，你殺不殺得了我呢。”

“一次信任，已讓我差點失去父皇。這一次，若白桑有甚危險，我會殺了你。我一定會殺了你。”說完，袁術轉身。

一旁的白燁看著，視線在這二人面前來回看了看，最後跟著袁術離去。

“你是讓我來看戲的嗎？”路上，白燁這樣問袁術。

袁術卻緊抿雙唇，一語不發。

直至走了快半個時辰了，袁術頓下步子，回頭看向白燁，“還跟著我？”

“這可是秦國皇宮。”白燁道，“我對你跟袁培之間有什麽恩怨沒有興趣。你能救白桑便罷。如今看來，至少這一次，你已經信了我。”

袁術看他，算是默認，“你確實沒有露出什麽破綻。至少袁培不認識你。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。”

白燁不由笑出幾許諷意，“疑心病到這種地步？原來你是在試探這個。”

袁術皺了皺眉。“你走吧。”

白燁聽了便轉過身，等走出了幾步後，又停下步子。“你，知不知道我何以走到如今，何以可以對白桑如此狠心？”

不知道白燁為何突然有點要對自己吐露心事的意思，袁術看向那背影一眼，搖頭。“你想說什麽？”

白燁道：“小時候，我跟小桑是關系最好的兄妹。聽說父皇要把她趕出皇宮，我一直跪在地上求父皇。他卻怎樣都不被說動。我被母妃帶走，關起來。待我被放出來後，小桑已經不在宮裏了。那個時候，便覺得，我的力量太薄弱，連一個妹妹都保護不了。那個時候，也很擔心小桑。我幾乎每晚做噩夢。我也時常偷偷出宮，卻一次都沒有找到過她。”

聽到這裏，袁術漠然，仿佛察覺到什麽，瞇緊了眸子，聽得白燁又說：“我甚至患了病，要麽無法入睡，要麽徹夜做噩夢，夢見都是小桑死了，各種各樣可怖的死法。那時候宮裏的人都以為我得了失心瘋。父皇知道我在擔心小桑，於是更加覺得小桑是個克人的命。”

頓了頓，白燁繼續道：“我也覺得自己真的得了失心瘋，十一歲那一年，整整一年，我後來都沒有印象。可是你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清醒過來的嗎？”

袁術不禁把這個故事聽了下去，並且覺到好奇，於是問：“什麽時候清醒的？”

“白桑九歲那年，第一次嫁往北邊一個部落首領的時候。她大婚之夜，那個部落發生內亂，被別的部落趁虛而入。一時之間，幾乎整個部落的人都死了。當時傳言，那個山谷的血染紅了整個天空，河流裏的水都成了紅色。這消息越傳越恐怖，傳到白國皇宮，導致大家以為白桑也死了。我母妃走到我面前，對我說，她死了，她說，小桑都死了，我不用擔心、也不用自責了。於是，聽到她死的消息，我反而清醒了。”

這個時候，袁術緊緊皺眉。

白燁似乎笑了一下，笑容裏的情緒，悲涼、無奈、卻又清醒而冷靜。他說：“她死了。我的第一個感覺是解脫，而後才是難過。她死了，徹底離去了。我不用擔心她了。不用擔心她每天會發生什麽災禍。那種熱烈的感情，過了便過了。多年之後，不管是知道她沒死，還是再見到她，我竟十分平靜。”

聽到這裏，袁術已懂得他的意思。——他的說法，太過殘酷，卻是大實話。

他日日擔憂她，非她不死，他不得安寧。只有她死，或者他死，他才覺得解脫。

解脫了之後，心裏沒了枷鎖，那種感情和羈絆已經不在，之後她好她壞，他便能夠以尋常心態去對待了。

“這件事，我從沒對人說過，也不會再對人說過。今天告訴你，可能是覺得你值得小桑托付。也可能，是覺得你和袁培，或多或少有些像我和小桑。尤其在我們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人，在幼年時，極易與另一個人因為相互扶持而生出情感。可是，人是會變的，感情也是會變的。幼年的感情再好，也已經過去了。所以，不管小桑如何，你都必須殺了袁培。”

白燁說完這句好，便走了。

從頭到尾，他都沒有轉過身。

是以，袁術知道，那番話，他不僅僅是只對他袁術說的。他是借了這麽一個機會，也把這些話真真正正告訴自己一遍。

現在，好歹他還是顧著兄妹之情的。這番話說完，他好像就可以徹底放棄白桑了。尋常時，他可以像一個兄長一樣愛護她，有需要時，他也可以對她狠得下心腸。

無情之人是最可怕的。袁術望著那漸遠漸無的背影，神色終於肅穆下來。

然則，他自己呢？

他七歲的時候，袁培也只有十二歲。

他們倆仗著會點輕功，偷溜出宮去玩，膽子大了，跑到山上去，像抓野味玩，在地上挖了個坑。

不料他們撞見殺人。不僅撞到了殺手，他們還意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，知道他們是湖水一派。

袁術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湖水一派到底是什麽，十二歲的袁培卻知道。

袁培想帶他躲著進他們自己埋的坑裏，但發現那坑只能容納一個小孩。

他讓袁術躲了進去，捂著他的嘴，不準袁術說話，甚至不準他呼吸。“小術，我們來玩個游戲，你躲在這裏，捂著自己的口鼻，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。小叔叔耳朵尖，你一點聲音都沒有，小叔叔才聽不見。你要是輸了，小叔叔以後就不教你功夫了。”

那個時候的袁術很崇拜袁培，自然很快捂住口鼻，點頭。

袁培點點頭，讓他躺在小小的土坑裏，給他頭上身上灑土，怕他不能呼吸，便留了些縫隙。

湖水一派的人自然很快尋來，袁培被發現，袁術得以避過。

他在很久很久之後，才知道，袁培為了救自己，賭上了自己的性命。

袁培被帶走了。然後，失蹤兩年，袁培安然無恙地回來了。

湖水一派從來寧可錯殺三千，不可放過一個。但是，他們放袁培回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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